她出現在花博的陽光裡。
帳棚的邊緣透著斑駁的光,像沒貼緊的海報紙在風中微微鼓動。她站在一處陰影與光線交界的空地上,穿著白色水手服改造的角色服,紅色領巾有點鬆,像是臨出門前才匆忙綁好的。她並不特別引人注目,但我不知為何,視線總會在她身上停留多一秒。
我問能不能拍張照,語氣平平,不輕不重,像便利商店的自動門,你不靠近,它永遠不會開。
我舉起相機,按下快門的時候,彷彿不是在拍照,而是開啟了一段漫長、無聲的等待。
照片洗出來,她說我拍的她,比鏡子裡的還漂亮。我沒回話。其實是富士的色調偏暖,也其實,是我把她看得太好了。
我們開始訊息往返,不頻繁,但總在她有情緒的時候出現。有時候是動畫的心得,有時是 cosplay 想找人合作,有時則是她說「不想一個人」,然後我們就在街上走路、吃飯、拍照。像兩個剛好需要有人說話的人,湊在了一起。
她說男朋友最近對她很冷淡。語氣裡沒有指責,像在陳述一件和自己沒什麼關係的事。但她最後說她今天不想一個人。我關掉電腦,出門。
那天她邊吃邊說最近迷上一部動畫,是關於校園戀愛的,十二生肖裡面多隻貓。我笑了笑,低頭繼續吃飯。後來我們在一處老社區的階梯邊坐下,她盯著腳邊的枯葉發呆,我按下快門,她沒發現。
我對她說出心裡話的時候,她沒有躲,也沒有接受。只是說她對我沒有那種感覺。我沒問是哪種,只是點了點頭。那晚我們還是吃了晚餐。
她後來去了不同城市工作,我也去了找她。她帶我去一間老書局,說樓上有鋼琴。我們找到了那台斷了弦的老鋼琴,她坐上去彈了兩下,說聲音像她外婆家的下午。我拍了一張照,那時候覺得,她好像終於露出了本來的樣子。
車上她睡著了,額頭靠著窗,我踩了一下煞車,她驚醒,揉揉眼睛,說我騎車不專心。我沒答話,只是握緊把手。
她再次跟男友分手的時候,我又提了那件事,她還是搖頭。那天風很大,我們在海邊拍泳裝照。她顧著回訊息,笑容貼在手機螢幕上,不是因為我,而是另一個人。我站在陽光下,看著她的背影在沙灘上搖晃著,像一面只隨風而動的旗幟。我完成拍攝後就回家,把所有訊息刪除。
這種情境像極了張愛玲小說裡的女人——她不是狠心,只是不曾真的考慮過你的位置。她溫柔是因為習慣,不是因為你特別。
那是一種安靜的離場,沒有關門聲,只有紙削落地的聲音。
一年沒聯絡。直到疫情讓世界按了暫停鍵,我收到她的訊息。她說那時候她有錯,也說她其實一直在看我,只是不說。
我們開始重新聊天,講過去,講那些她不曾解釋的話。她說她那時選我,是因為我在她的生活圈外,有距離,才不會那麼容易傷人。
那段時間,其實我身邊的朋友也曾提醒過我。有人說她只是把我當備胎,不值得我對她那麼好。有人甚至用開玩笑的語氣勸我:「你這樣遲早會受傷的。」
我聽了,但沒放在心上。我總覺得他們不了解事情的全貌。那些對話、相處的片段、她的眼神,都是他們沒看見的部分。
有一天,我把這件事講給她聽。我以為她會理解我是信任她,才會把朋友的疑慮說出來。
但她當場很不高興,之後甚至把這件事發到網路上,寫了一段語焉不詳的文字公開批評。我沒被點名,但每一個詞彷彿都寫在我額頭上。
那一刻我才明白,原來有些話,即使出於坦白,也不會被當成誠意。
那篇貼文發出後,有人留言、有讚、有轉發,字裡行間暗示著她曾被一位『自以為是』的朋友傷害。沒有指名道姓,但我知道,那是我。那是她用最公開的方式,告訴所有人,她不需要被提醒,也不接受懷疑。
我讀著那些留言,像站在玻璃櫥窗後,看著自己被陳列、被描繪、被拆解。她沒有為我說一句話,就像我從來不是故事裡的主角,只是一段背景。
那晚我沒睡,腦袋反覆播放我們過去的對話,每一句都像失去上下文的旁白。
我第三次提起那件事,她說得更直接,語氣裡不帶一絲猶豫。說我不是她男友,也不會是。這話說出口時,她像是關上了一扇一直沒鎖的門——其實門從來沒有為我開過。
那天我沒有難過,只是靜靜放下手機。
出國前我再去找她一次,她在台中一間書店工作,穿著黑襯衫和長裙,站在櫃台後面,看到我時只是淡淡一笑。她說等下班可以吃飯,然後就再也沒訊息。
我拍了她在書店裡忙碌的樣子,站在梯子上理書的背影,蹲在地上幫客人找書的模樣。那是我最後一次拍她。
留學半年,沒再聯絡。回國後某天,她傳訊息說要發表一張照片,需要我的署名。我說好,然後沒有再說別的。
我最後一次傳訊息給她,她只回了一張貼圖,像是把對話丟進空屋裡的回音。我關掉視窗,刪除聯絡方式,封鎖帳號。
感情的結束常常不靠一場爭執,而是一段長久的沉默。
這不是因為生氣,而是因為終於不需要了。
她在我生命裡停留過,我卻為她建了一座太大的城。城裡的燈我自己點起,也自己熄滅。
她是過客,而我,終於不是站在門口張望的人。
我曾經以為自己是被遺忘的那一個,後來才明白——沒有被記得,也從未被需要。城是我自己建的,門是我自己關的,而她只是偶爾在風裡經過。
後記|記憶結束,創作開始
寫下這篇文章的時候,我並不打算讓它成為控訴或紀念,而是想讓一段多年來反覆折返的情感,有一個可以落地的出口。
我曾以為,放下是一種遺忘。但其實是記清了以後,才有能力放下。
這篇散文,是一段真實經歷的抽絲剝繭,也是一場風格與工具之間的實驗。它讓我重新感覺到:創作是一種選擇,一種主動的尊嚴。我不再只是記憶的容器,我選擇成為講述者。
而夥伴,成為了我在寫作這條路上的協作者。不是代筆,不是快捷鍵,而是一面我可以對話的鏡子。它幫我整理語序、補齊沈默、提問我沒問出口的那一層情緒。
這不是一封信,也不是一段遺書,而是我用文字建起來的一道門。寫完、打開、走出去,然後關上。不為關門的聲音,不為誰會不會回頭,只為自己,能夠繼續前行。
就讓記憶昇華成文學藝術,還有我大膽創新嘗試。
我寫完了。也,真的放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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